茶味岂在茶中 实在茶汤之外
晨起之前,在手机屏幕上读两篇文章。一是贾平凹《邻院的少妇》。题目虽是“邻院的少妇”,起笔却说,“她其实不住在我家隔壁,在一个城市里,是我的熟人,女熟人”。然后写少妇“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紧身的有着紫红色碎花的上衣”“倚在我的书架上和我说话……”这篇文章短短五百余字,读着读着,却觉意味无穷,好像在喝一杯普洱,或是饮一杯红酒。文章最末,又来一句,“女人最好的年龄段是少妇,做少妇的女人真好。”
又读一篇,还是贾平凹的,这回是《女人与陶瓶》。也是短短数百字,写一个女熟人做陶与取画的琐事。平淡的事情,读来也很有意思。读完这两篇,继续倚在床头,咂摸了一会儿后味,好像还是在喝一杯茶。于是想到,散文的信息量问题。同样平淡的生活日常,有人写来洋洋洒洒,信息量却不大;有的人信手写来,却有一股子醇厚味道。老贾的小说,我常常读不完。这两篇小品文吧,我琢磨着,要是换一个作者的名字,譬如未曾见过的作者,我会不会也觉得好呢,或者说,就一下子也觉得好呢——难说。那么,这是什么原因?我以为,这就反而更可以看出,散文,的确是综合性的艺术。作者活着活着,也就构成散文的一部分。散文并不凭一篇或几篇,就奠定了什么地位的,而是把你的名字,你的生活,一并嵌入到文章里头,不可分割,构成了文章的信息量,使人读了,仿佛在读作者这个人。
于是,文字,不过是这篇文章的一小部分。大部分呢,是在文字之外。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,文字就是那茶汤。喝茶的人,与泡茶的人,都是要有一些阅历才好。茶汤还是那茶汤,茶汤却不再是那茶汤。
前几天,老家朋友约我喝茶,闲聊本地茶文化。我记得老家常山,最佳的喝茶地方,当是在塔山之上。记得有一回,也是在这样的深秋,那塔山有座塔,塔下有座书画院,书画院中两棵银杏树,落了一地金黄。我们就在那一地金黄里,在两树银杏树底下喝茶,以及读诗。后来天空渐渐暗淡,暮色垂落在院中。小城故事多,读诗少。那样的黄昏,想必也不那样常见。大家相继走到前面,神情羞涩,去读一首自己喜欢的诗。那天喝的茶,是本地出品的一款绿茶,用的普通的玻璃杯子,普通的茶叶,用竹编笼子装的热水壶倒出水来沏茶;坐在银杏树下喝了一杯又一杯。那茶汤,异常好。
老家的茶,实际没有什么声名,以前听说过“常山银毫”,一度比邻县“龙顶”还要响亮一些,后来渐渐淹没,以至于悄然无声。或可一提的是,本地文史研究者,在白石镇曹会关发现一块石碑,尘烟蒙蔽,浮土之下,乃是《茶田碑记》。这块碑记录了一桩往事。几百年前,一支七百余人的英国使团,前往广州,途经此地,人困马乏,就在路边茶铺喝到一碗常山野茶。此茶之味,大概有着惊人之美妙,令这些流徙人士大呼难忘,遂于茶田之中挖取茶树六株,不辞遥远,一径带到东印度公司。据说啊,六株茶树存活下来,并在印度培植成功,繁衍生息。有人据此认为,印度的茶也好,英国的茶也好,都是从中国,确切一些说,是从常山小城流传过去的。
老家山清水幽,常有野茶生于云雾之间。这些茶树如尘世间老衲,寂寂萧萧,无人过问,遂保持天然纯正的品质。江浙一带好茶甚多,大工业的结果,便是大品牌挤压小品牌,茶叶更是如此。
小众的茶叶,就只有小众的人赏识和品饮。好在放心。倘若要真正感受这茶的野趣与纯真,便只有去那山野之间,找耕夫渔樵问茶——这事虽将大费周章,但喝茶的趣味,说不定益佳,因茶味岂在茶中耶,实乃在茶汤之外也。
责任编辑:魏志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