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的世界屋脊

2020-05-29 来源:新民晚报
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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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自从在他的墓碑上放了一枚地铁票以后,我没想到有一天会住得离他这么近。三年前的春天,我住在拉丁区,靠近圣雅克街。我的住处周围,全是他的踪迹:勒高夫街1号,是他童年的住所;先贤祠后边,是他就读的亨利四世中学;索邦对面,是他上文科预备班的路易大帝中学;乌尔姆街上,则是他就读的巴黎高师……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最初二十来年,可以生活在如此集中的一片街区,而且尽是名校和古迹。

  1911年,他6岁,他们母子离开默东,迁居巴黎拉丁区,住在勒高夫街1号,他外公家里。外公的套间位于顶楼,有三间卧室,一间是他外公的,一间是他外婆的,还有一间是“孩子们”的,也就是他们母子的。母子俩同样的微不足道,同样的受人供养。他们从来都不在自己家里,住在勒高夫街时是这样,他母亲改嫁后还是这样。

  但对他来说,住在顶楼真是好极了,宛如生活在世界屋脊上。他在阳台上走来走去,向行人投以居高临下的目光。正走过勒高夫街的我,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。哪怕他下凡到人间,由母亲领着去卢森堡公园,他的心却仍在高处。后来也一直在高处。在他的世界屋脊,他看见巴黎千家万户的屋顶,天地万物层层铺展在他的脚下,万物个个谦卑地恳求有个名字。给每个事物命名,意味着既创造这个事物,又占有这个事物。于是他开始写作,用文字创造和占有万物,从勒高夫街1号开始,到蒙帕纳斯公墓结束。

  有时他从天上下凡,去塞纳河畔的旧书摊,从奥赛站到奥斯特利茨站,一个个旧书摊找过去,收集他喜欢的各种儿童读物。当他回到苏弗洛街,每跨一步,都感到在五彩缤纷的玻璃橱窗里倒映着他生活的节奏和规律。拐个弯回到勒高夫街,瞧见门房特里贡的小胡子,听着液压电梯的噼啪声,他上升到他的世界屋脊,继续俯瞰巴黎的屋顶和人类的命运。我则从克吕尼旅馆的五楼看着他。

  1915年10月,他十岁三个月,外公替他在亨利四世中学注了册,从此他成为该校的走读生。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,他与同学们在先贤祠广场上又跑又叫,在卢梭雕像与伟人旅馆之间的广场上玩球,这成了他最幸福的时刻。伟人旅馆位于先贤祠广场17号,1919年,布勒东等人在此宣布了超现实主义。那时他正在拉罗谢尔,是随改嫁的母亲去的。翌年,外公把他接回巴黎,重返亨利四世中学,这次成了寄宿生。他发现并爱上了超现实主义,模仿其风格来写作。而就在此时,刚开始“巴漂”的海明威,差不多每天从他学校门口路过,去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好咖啡馆,写他那些密歇根州北部的故事……

  还在童年时,他就想象自己未来功成名就,回到故地缅怀童年,游荡于勒高夫街、苏弗洛街、卢森堡公园……他还不忘补上一句:“外公那时已故。”他想象自己宁愿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巴黎街头游荡,却丝毫没料到先贤祠里早已留出了他的位置。这也难怪,从他的世界屋脊望出去,先贤祠的穹顶触手可及,他不能不老是想到它。早在9岁时他就确信,他注定成为英杰,死后将埋在拉雪兹神甫公墓,也许在先贤祠已选好位置,在巴黎有以他名字命名的街道,在外省、在外国有以他名字命名的街心公园和广场。

  多少年后,他的前一个预言落了空,他死后既没有进入先贤祠(他已拒绝一切荣誉,从诺贝尔奖到国葬),也没有埋在拉雪兹神甫公墓(他不想埋在母亲和继父中间,就像可怜的波德莱尔那样),而是葬在了蒙帕纳斯公墓。这是她的决定,她是个地道的蒙帕纳斯人。后来她也葬在了一起。但一股巨大的人流跟在灵车后面,葬礼的盛大弥补了预言的落空。“我对自己说,这正是他一心向往的葬礼,但他已经无从知晓了。”她如是说。现在葬礼过去都已经四十年了,我们好像还跟在他的灵车后面。而他的后一个预言却基本实现,在花神咖啡馆和双叟咖啡馆之间的路口,后来果然以他和她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小广场。他对索邦学生出了名的态度傲慢,惟独对她例外,他们在巴黎高师相遇,一起度过了漫长而美好的文字生涯。

  他搬离勒高夫街后将近百年,三年前的春天,我来到了这里,几乎天天都在他的故地转悠,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踪迹,想不注意都难。

  他是萨特。她是波伏瓦。(邵毅平)

责任编辑:李兆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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