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看边聊 | 终结的感觉
每个时代,都有每个时代的青春电影。青春电影不一定是最有艺术性的电影,却会像种子一样,留在观摩者的心中。很多年后,他们也许想不起来电影到底说了什么,听到遥远的乐曲,会想到当年一起去看的朋友,相似的泪点,或者,再也笑不出来的、奇怪的笑点。
很多年前,我曾经和一个老导演聊天,他说青春片总是容易卖座的,没有什么难度。因为看电影的,也是年轻人,他们不是看自己,就是看超现实、外太空,那是梦想中的宇宙,校园生活里没有。我们刚开始写作,写的东西乱七八糟,被定义为“青春文学”。“青春文学”是可以不成熟的、有缺点的,好像“青春”本身一样,带着梦幻的红利,总有一天要失去的,总有一天要真刀真枪与枯燥残酷的日常生活搏斗,没有人能幸免。那我们当年写的是什么呢?为什么写得那么烂却总可以卖出去呢?
回想起来,“青春文学”与其说写的是校园,不如说写的是“高考”。那是十几岁的年轻人生活里能遭遇到的最大的事,最大的变数。它最好不是一场赌博,可即使是平静地度过,它也是离别的仪式。好像今年的考生,较往年的考生更不容易一些。就连盛大的告别,也是难挨的。我们的青春小说,时间线写到高考以后,气数就弱了,就不太好看了。于是写作者只能加入狗血的情节,放大成年生活的失手,为人诟病。
明明写作者和写作的对象都越来越沉入生活深处,对于离散、悲欢也有了更清晰的体认,那些叙述却难以再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打动人,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
最近我重读了朱利安·巴恩斯的小说《终结的感觉》,疑惑才慢慢解开。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巴恩斯就凭借为数不多的几部小说跻身英国一流作家的行列。2017年,《终结的感觉》也被搬上大银幕。叙事者托尼·韦伯斯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,在中学时有两个好朋友,其中艾德里安格外优秀,去了剑桥念书,他是许多人心中仰慕的偶像。上了大学以后,托尼遇到了维罗妮卡,尽管维罗妮卡家境优渥,家人对他非常傲慢,但是托尼处于懵懂间,并没有意识到什么。他把女友维罗妮卡介绍给了中学的朋友们,但两人的恋情也语焉不详地走到了尽头。让托尼感到不爽的是,维罗妮卡后来成为了艾德里安的女友,托尼给他们写了一封信,断绝了联系。没过多久,托尼得知艾德里安自杀。这是小说的第一部分,好像我们看到过的许多青春故事一般。
但到了小说的第二部分,40年以后的托尼,在回顾前半生的生活时,逐渐发现了自己美化青春记忆的种种真相。他曾因为自卑和嫉妒,言辞严厉粗鲁地攻击过前女友和好友,他也曾故意说服自己最爱的是维罗妮卡,而常年轻视前妻和女儿的存在。为了推卸责任,他将简单的假设视为事实。真正的事实却是,他的软弱、不自信、自我矛盾,从来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改变过。
我想了很久小说为什么要强调托尼的“普通”。后来才有点领悟到小说的能量。也许,真正的青春故事就应该是这样的,真正的青春故事主旨只有一个,就是“反抗平庸”。高考,只是“反抗平庸”的一条小径,漫漫长路的一个路标。年轻的时候,大家曾携手与平庸作战,最终,几乎全军覆没。就连全军覆没这件事,也没什么人关心。真正关心我们的人,又一直被我们折磨,我们对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。因为除了对他们没有兴趣,好像没有别的方法再来证明自己的特别之处了。
年轻时的爱情、年轻时的友谊,都是曾经粗暴对抗对平庸的自知之明的代价。可我们居然交出了那么珍贵的东西作为代价。除了修改回忆,还能怎样呢。
疫情期间,电影院都关了,反而让人想念。想念的也不只是电影。还有候场的年轻情侣,爆米花的香甜味,洗手间里认真补妆的女孩。他们不只为了电影而来,他们花钱看电影里的青春,殊不知电影里的青春,用力模仿的就是他们,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他们,还没有遭遇“终结的感觉”的他们。(张怡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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