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曲:鸡鸣一声闻三省
河曲,黄河之曲也。它位于山西省西北部,西、北隔黄河分别与陕西、内蒙古相望———
仪式,与成长有关
河曲县的风俗大体与晋北相仿,就是富有特色的那些,就是现在还保存完好依然盛行的那些。
风俗,仪式,其实就是一个过程,将过程仪式化只是将这个过程庄重了一些罢了。
比方人这一生,从生到死,几乎就是由仪式贯穿起来的,出生三天要“洗三”,一个月满则“满月”,百天头上“过百岁”抓百物,之后,十二岁开锁……一代一代,周而复始,像是抄袭似的,但没有谁提出过异议。
仪式,似乎是一种严格的提示和警醒。
那一年,我在集市上碰见一对父子,父亲三十多岁,儿子还很小,稚气未脱。父子俩显然是一大早从村里赶过来,卖家里出产的农副产品。
但奇怪的是,父亲闲着个膀子站在一边,任是谁来问都不吭气,那小孩子却蹲在货物前面一副大掌柜模样,跟顾客讨价还价。双方的交易过程大异于常规,而前来询问的顾客却也很配合。
后来从别人那里我才知道,这一天,正是那孩子十二岁的生日,是“开锁”的日子。
开锁仪式当然繁复,披红挂彩,祭祖拜神,可是,一个重要的环节不可或缺,甚至就是“开锁”的目的所在。
在这一天,孩子必须自作主张干一件事情,叫“拿事”。“拿事”完毕,这个孩子就将童年完完整整地交给了过去,一个男人开始出现在生活里。
保林 “我要三十万碗米饭”
保林是上世纪80年代河曲最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之一。
保林的命很苦,生下来第二天娘就死掉了,两岁的时候,爹又死掉了。保林说他生在辰时,命硬,克娘克老子。十二岁那年冬天,保林被一个毛毡匠偷偷领着,过黄河那厢内蒙古谋生活。踏冰过河,走到河中间,毛毡匠发现保林不见了。四下里寻搜,却发现保林一个人蹲在冰窟窿那里哭,想自杀。毛毡匠说:你死吧,死可容易;你死吧,这河里可不缺你一个人。两个人对峙良久,保林站起来,不哭了。毛毡匠却哭了,解下捆铺盖的绳子,接上一根裤带扔到保林那里,把保林拉回来。一老一少抱头痛哭,哭得冰都“嘣嘣”闷响。
在内蒙古一呆就是12年,当他再一次回到家乡的时候,已经是二十大几的后生。当时村里的地分到各家各户,谁也没有格外注意到他的归来。但是,他给每家每户送了一袋白面。他的归来,成为村里的一个重大事件。
保林做生意做得挺大,很快就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富人。有一次,到上海提货。他跟同伴说还从来没来过上海,要好好逛一逛。逛到中午,到了饭店。山里的人,出这么远的门,哪见过那么好的饭店,递上菜谱来就吓他们一跳,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见过递菜谱这回事。他对服务员说:你们这里什么最拿手,最好吃,我们就吃什么。
谁知道服务员说:你吃得起吗?保林就有些憋气,于是故意问:你们这里什么最便宜?服务员说:米饭最便宜,一元钱一碗!保林说:那就吃米饭吧。今天我带的钱也不多,就带了三十万,一块钱一碗,全买成米饭,你给我上三十万碗米饭。我等着。
这事惊动了饭店的领导,给保林说了一箩筐好话才把事情平息下来。出了门,同伴说:你也不怕人家真给你上来?
他说:脑子!一碗米饭二两,三十万碗就得三十吨大米,还不把他堆塌了?
保林后来说,那一天他望着黄浦江,心里头很难活,想起多少年前他蹲在冰窟窿前面想自杀的情景。
“笔尖”故乡的信物
内蒙古达拉特旗的黄河边上,有许多老坟。
老坟不同于内地踩穴下葬的风俗,所有的坟都是建在地面上的,远远看到,像是平日庄稼田里看秋的临时窝棚,那些小泥棚里无一例外厝(把棺材停放待葬,或浅埋以待改葬)有一口棺材,小泥棚无一例外朝南开一个小口子。
当地的老乡告诉我说,这里厝着的都是走西口出来老人们,不将他们就地下葬,一是因为蒙古王爷不准汉人在草地上擒坟,二则,老人们临殁时有交待,日后若有机会,是一定要将他们的骨殖送回口里的。
三百多年了,这些走西口的雁行客越过长城,跨过黄河,口里出来,口外回去,一生都在颠簸,一直到死,行走的脚步仍然无法停下来。他们跟着自己的脚走出长城口外,此刻他们的脚却无法再将自己送回长城口里,只能南面陈尸,眼前开一个小口儿,让自己的魂灵先行一步,随那高天摆开的雁阵,乘着第一场西北风,向着故乡的方向飞,一直飞回梦牵魂绕的故乡去。
我问老乡们说:这么长的路,他们能找得见回河曲的路,能找得见咱河曲县吗?
老乡们说:那还有个找不见呀!黄龙湾湾河曲县,三亲六眷漫绥远。河曲县在黄河湾里,黄河湾的东梁上竖着一个“笔尖”,那还有个不认得?
但是,几辈子下来了,一辈一辈的人就那样厝在黄河滩上,能够真正迁回故里重葬的少之又少。老乡们告诉我河曲县那个“笔尖”的时候,并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老辈子人临终前交待的那个“笔尖”。“笔尖”是一代一代人相传下来,一代一代又将传递下去的一个口信,一个关于故乡的信物。
这个“笔尖”,就是一座塔。这座塔也奇,没有玲珑宝塔的七十二层,没有飞檐斗拱的模画,就是一个锥形柱体,像一支毛笔的形状,它的名字就叫文笔塔,因为建在明代烽火台的墩台之上,显得粗犷、醒目。
诚然,塔成之前与之后,几百年来,人们在塔身上赋予了太多的寓意。可是对于远行的人来说,它所承载的东西与这些寓意全不相干。
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落魄潦倒,当文笔塔的身影进入视野的时候,就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呼唤与安慰,让人有一种眼泪要涌上来的感动与酸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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